尸骨奇踪(下)
编者注:前文请看《尸骨奇踪(上)》。
7.恐怖故事
我们面对着日记本上“死亡无法逃脱”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都有点发蒙。后来我才明白了,这时候他的右手手指已经断了,是用左手写下的。
从看见这辆车开始,王先贵就陷入奇怪的沉默,不像个疯子,倒像个抑郁症患者。
风彻底停了,简单吃了点东西,我们带着满身疲惫又上路了。白音一阵清醒一阵糊涂,伤口也化脓了。
胡顺明将车开得飞快,希望能尽快到达屋檐,治好白音。
老泰说:“乌兰,你一定不要再弄错方向。”乌兰点了点头。
为了缓解压抑的气氛,我说:“乌兰,那个满月之日,仙人起舞的故事你听说过吗?”
乌兰摇头:“没有,不过我倒是听过另一个故事。”
“讲讲,”老泰说,“最好恐怖点儿,提提神,省得犯困。”
乌兰的故事开始于辽代末年,中央政权被金所灭后,耶律大石决定放弃蒙古西征。他计划建立稳定的根据地后,回头收复故土。所以他临走前,将一批财宝埋藏在沙漠里,派一位将军及千余士兵守卫,留作日后之用。
当时沙漠中绿洲也还不少,留守的士兵伪装成牧民,环绕藏宝地形成多个部落,期待大军早日得胜,重回故土。
两年后,耶律大石在新疆称帝,却再没回到蒙古。八十多年后,成吉思汗的蒙古军队灭了西辽。
将军没能料到这个结局,他坚定地相信军队总有一天会回来。于是死前立下遗命,士兵只能与契丹女子成亲,当他们老去,儿女们则自动担负起保护宝藏的任务。
为了监督后人,他派人找来一位巫神。当时虽然佛教兴盛,但北方各族所信奉的萨满教依然在民间有着强大的基础,这位巫神就是当时有名的萨满,据说他拥有长生的能力,法力相当高强。违反将军遗命的人,就会成为祭台上的祭品。
这个秘密在荒凉的沙漠中一代代被传承下来,后来,契丹人渐渐融入其他民族。为了保持血统的纯净,他们只能采取内部通婚的办法。
无数代的繁衍,到最后不得不近亲成婚,这使得留守士兵的后代人口锐减,并且患上许多难以医治的病症。
但他们仍执迷不悟地坚持,不允许任何人染指祖先的宝藏。因为,巫神的眼睛会在黑暗中注视他们的一举一动。
讲到这里,乌兰的声音微微发颤:“本来纯白色的石头祭台,被历年来祭品的鲜血染透,红得发黑,腥得发臭。他们会活生生扒下整张人皮,让你的血一点点流光,人却还保持清醒……”
车里静得要命,我们都觉得毛骨悚然。正在此时,胡顺明“嘘”了一声,指着外面:“你们听。”
我们竖起耳朵听了一下。
“像是鸟叫。”老泰说。
“鸟个头,沙漠里哪来的鸟。”我否定了他。
“有鸟就会有水,我们开过去。”乌兰声音很激动。
就在我们争执的时候,一线晨曦透出地平线,原来车子已整整行了一夜。
远处的沙丘宁静庄严,青灰色的天空慢慢显露,随着太阳的跃出,眼前的一切都光亮起来,天空变成彻底明澈的蓝。蓝色的天空下,大片芦苇正摇晃在清晨的微风里。
“真的还是假的?”我使劲揉揉眼睛,然后转头朝白音道,“你有救了!”
白音勉强睁开眼睛,笑了。
“屋檐!”乌兰几乎从座位上站起来,声音里情绪复杂,“真的到了屋檐!”
王先贵一直鸵鸟样钻在自己两腿间,此时也抬起头,注视着眼前的一切,然后他扭头看了看我,咧嘴哭了,绝望得像马上要上断头台。
胡顺明回头厉声道:“别哭,再哭不给你饭吃!”他吓得立刻止住了。
车子开出芦苇丛的一瞬,眼前豁然开朗,几十间青石房屋整整齐齐排列,中间绿树葱茏,石街洁净。一个白衣女子正愕然望着我们,似乎被我们这辆外来的车吓得不轻。
而我和胡顺明、老泰也都愕然盯着她,比她的表情还要吃惊。
她大约二十出头,扎着两条黑亮的长辫子,眉目清秀,正是照片上的蓝小梅!可是,这怎么可能?蓝小梅早就失踪了,即使还活着,也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。
在我们发傻的时候,乌兰打开车门跳下去。我听见她对女人说:“你好,请问这里是屋檐吗?”
女人回过神,但她显然不怎么爱说话,只点了点头。
“我叫乌兰,我的父亲是布和,是他让我来这里的。”乌兰回头指着车上的我们,“他们都是我的朋友,我们有个同伴受了重伤,能在这儿休整一下吗?”
乌兰说话的工夫,我们仨都下来了。女人的目光在我们脸上依次扫过,看到我时停顿了一下,我想大概是我身上纱布比较多的缘故。
“跟我来吧。”女人开口道,说的居然是普通话。
她在前面带路,左转右转,到了一间石屋,里面不大,却很整洁。
我们把白音抬下来,安顿在床上,女人说这里没有西药,不过草药还是有的。不多一会儿,她就取了包红色的药粉来。乌兰用温开水把白音的伤口洗净,将药粉撒上去,女人说今天晚上他就会退烧,让我们不要着急。
王先贵一直躲在车里不肯下来,胡顺明怒了,和老泰强行把他从车里拖到屋里。王先贵看见女人仿佛见了鬼,眼珠定定地瞅着,全身不由自主地哆嗦。
“我去给你们准备点儿吃的。”女人说着转身去了。
看着她的背影,王先贵突然蹦出来两个字:“血,人!”
胡顺明问:“什么血人?”
“血,人!”他费力地说,舌头僵硬,“都,要,死。”
“别听他瞎扯淡。”老泰说,“我先洗个澡,妈的,快成泥人了。”
等我们都洗完澡换好衣服出来,女人还没回来。大家都已经累得东倒西歪了。
我说:“你们睡吧,我等她送饭来。”其实我是担心这儿人生地不熟,还是得防范着点。屋内不多时响起了鼾声,我来到街边,想吹吹风,清醒清醒。
过了一会儿,我察觉出了不对,大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,整个屋檐几十间石屋,竟然没有一丁点声音,没有一丝人气,静得让人慌张!
我心里发毛,突然身后有人说:“你在干吗?”
我吓了一大跳,急忙回身,原来是女人来送饭了。她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,嘴唇白得几乎透明,就像失血过多,将要垂死的人。
“就……随便看看。”我结巴道。女人沉默地端详着我,低声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我老老实实回答:“何端生。”
她的表情顿时大变,直直的目光让我害怕,我往后退了一步:“怎么?你见过我吗?”她却缓缓摇头:“不,我不认得你。”
我心里其实还有很多疑团,比如她为什么和蓝小梅酷似,为什么她住在沙漠里,却讲一口纯正的普通话,街上为什么看不见一个人……她却低下头,一转身进去了,只是在经过我的时候,我听见她几乎耳语的一句话:“快点离开这儿。”
我跟在她后面进来,发现大家都已经醒了。女人端来的是一大盆热腾腾的煮肉,大家一顿狼吞虎咽。
女人说:“你们在这儿好好歇歇,我们这里很少有外人来,各家各户也都不喜欢有人打扰,所以你们不要出去走动。”
我们连忙点头答应。女人又去看了看白音,药很灵,白音居然退了烧,精神也好多了。
女人说:“你们休息吧,我晚上送饭过来,记住,千万不要出去。”
在她临出门的一刻,胡顺明突然问:“请问,你认识一个叫蓝小梅的人吗?”女人神情冷漠:“我不认识任何人。”
8.地洞壁书
午饭过后,困倦来袭,我听着大家的谈话声,慢慢地闭上了眼睛。
等我醒来的时候,天都黑了,屋子里也漆黑一片,静悄悄的。我坐起来,喊了两声,却没有人回答。
我摸到自己的包,拿出电筒打开,屋子里除了白音,竟然一个人都没了。桌上摆着晚饭,显然女子送过饭了,他们也吃过了,见我没醒,还给我留了一份。
我推了推白音,他睡得很沉,没醒。我有点慌,下床出了门。街上一片死静,似乎随时可能蹿出恶鬼。我边走边喊:“老胡,老泰——”
突然,我的左腿被草丛里伸出的一只手抓住,我一个激灵,飞起右脚向他踢去,这家伙闷哼了一声,硬是没撒手,狠命一拖,我只觉得脚下陡空,“扑通”掉进了个深深的洞里,直摔得眼冒金星。
洞里点着一根白蜡烛,摇摇晃晃的光影照着眼前人的脸,我认出他来,骂了句:“你他妈吓死我了!”
老泰说:“嘘!小心给她听见。”
“她是谁?你怎么发现这儿的?老胡和乌兰呢?”
老泰说:“你先别问那么多了,跟我来。”他说着话,猫腰走在前面,我只好跟着他。
洞细长弯曲,仅能通过一个人,老泰走走停停,不知他搞什么名堂,突然他不动了,我也只能停住。前方隐隐约约有人说话。细听,似乎是乌兰的声音,但却听不清楚她和谁说话,在说什么。
我探出头去,洞的尽头是间足球场大小的大厅,点着数盏瓷灯,正中悬挂着巨大的牛头。
乌兰背对我们正跟一个人说话,那人隐藏在角落的黑暗里,面目难辨,我听乌兰答应了个“好”,转身走来。
我们俩连忙钻进边上一条岔道,没多久,乌兰从我们面前快步经过,而那个人始终没出来。
老泰轻声说:“乌兰有什么瞒着我们?屋檐有古怪。”我俩试着探头又向洞尽头看去,却谁都没有看到。
“难道还有别的出口?”我疑惑。但当我看到地面上隐没在角落的长长黑色铁链,当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。
老泰也看到了:“不会是拴狗一样拴住了吧。”把一个人拴在地洞里?屋檐到底是个什么地方?
“走,过去看看。”老泰起身就要冲出去。我一把拉住他,指了指身后。刚才我俩急急忙忙钻进来,此时我才发现,这条岔道其实很短,不过五六米,一堵石门高高竖在我们身后。
我打开电筒照了照,石门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,门环上兽头狰狞恐怖。一般都是兽头口衔门环,而这两只门环则从兽头的眼睛里穿过,看着就邪性。
虽然石门紧紧关闭,但一股迫人的黑暗正从里面铺天盖地地压出来,让人窒息。我和老泰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,我的手下意识按在腰上的刀上,自从屠狼之后,这把刀就没离过我的身。
“谁在那儿?”铁链尽头的人发觉了,沉闷苍老的声音响起。
我和老泰都僵了。
“哗啦啦”铁链响动着,一个身影慢慢从黑暗中走出来,天,这不是布和吗?不对,这人比布和还要老。
他边走边说:“你还没走吗?”
显然他把我们当成了乌兰。
我和老泰不知怎么回答,也不敢妄动。他忽然狗一样用鼻子乱嗅:“好孙女儿,是你带的祭品吗?”
祭品?
“那就先关起来吧,月圆的时候才好献给巫神。”他边说边走近。
我和老泰对视一眼,撒腿就跑。
他马上警觉了:“站住,你们是谁?”
我觉得背后风响,扭头一看,好家伙,铁链老头儿速度好快,五根干瘦的手指直抓到面门,我想也没想,拔刀冲他就是一下子,他根本不像个老头,闪身躲过去了。
“你们到底是谁?来救蓝小梅的吗?”他厉声喝问。
“你认识蓝小梅?”我停下脚步。他笑起来:“四十年了,居然还有人惦记着她。是他们带的信吗?”
我不知他说的是什么,但觉得他一定知道当年勘探队的事儿,我回头瞅瞅老泰,他冲我点点头,我们此时不再害怕,这么个糟老头,我们俩青壮年定能把他拿下。
我问:“你叫乌兰孙女儿,你是她爷爷?”老头不回答,“嗖”地扑上来。一交上手,我就发觉不像想的那么简单,老头的身手根本不是我一个人能对付得了的。
突然,我只觉得后脑勺一疼,眼前一黑,就昏过去了。
醒来的时候,我发现自己和老泰被关到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。
“搞什么搞,这底下到底有多少间鬼屋子?”老泰嘟囔。
刀没了,所幸手电筒还在口袋,我掏出来打开,看清了四周。不过五六平的小屋,周围一色儿石壁,一扇小小的石门,我们使劲推了推,当然推不开,估计上锁了。
老泰颓然坐下:“完了完了,跟活埋有什么区别,只是棺材大点。”
我啐了他一口:“丧气。”拿着手电筒继续乱看,墙角一块石砖吸引了我,上面居然有字!而且第一行的日期居然是1970年7月2日。
我俩惊讶地“啊”了一声,立刻明白,肯定是当年勘探队员留下的。我们俩急忙往下看——
1970年7月6日:第四天了,只剩了六块饼干和半壶水,我们快疯了。
7月7日:各楞来了一次,问我们选出了谁,我真想掐死他。
7月8日:一整天,我只喝了一次自己的尿。
7月9日:我昏过去了一次。
7月10日:我们吃掉最后一块饼干,让小梅喝了最后一口水,我们可能永远出不去了。
7月11日:大家还活着,但是快死了,他们作了一个决定。
7月12日的字迹歪歪斜斜,像个初学写字的孩子写的:各楞砍掉我们的手指,带走了她,我们吃饱了,我恨他们。
老泰说:“原来他们的手指是在这儿被砍掉的。各楞一定就是那个疯老头。”
我说:“这个‘她’一定是蓝小梅,勘探队里只有一个女人。这些字是这人被砍掉手指后用左手写的,难怪字迹变了。”
我们接着向下看:
7月13日:我做了个梦,她被剥了皮,全身是血,我不敢再睡觉,我知道这辈子无法摆脱这负罪感。
7月14日:胡在饼里吃出纸条,她要来救我们出去。
字迹到这儿就没了,我转向老泰:“乌兰说的故事,也许是真的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,布和是契丹留守士兵的后人,勘探队被集体暗算,关在这儿,他们把蓝小梅交出去当祭品,其他人被砍掉手指,然后蓝小梅找机会救了他们出去?不可能吧,这要是我,还不砍了他们!”
我叹了口气:“看来我们会被当祭品……你觉得那女人跟蓝小梅什么关系?”
老泰说:“照理说蓝小梅现在该有六十多岁了,不是女儿就是孙女……”
懒得听他瞎猜,我索性打断他:“你是怎么发现这个洞的?”
老泰说:“说来话长,你睡觉的时候,那女人来送饭。吃过饭,乌兰回她那屋睡觉去了,我瞧见老胡一个人带上枪偷偷出门,就跟在后面,结果老胡一出门就不见了,我却发现乌兰在前面鬼鬼祟祟地走。我便跟着她下了洞,刚下来,就听见你喊我和老胡,于是把你也拽下来了。后面的事儿,你都知道了。
最后老泰说:“好奇害死猫,我们要是听那女人的嘱咐,呆在屋子里,也不会落到现在。唉!”
没吃晚饭,又折腾了这一阵,我肚子“咕噜咕噜”乱叫,我安慰自己,还好,胡顺明没下来,也许他会很快发现这里,来救我们。
突然,老泰轻轻拉我:“你听。”
那扇小小的门外,似乎有响动,我们俩一起冲过去,是的,的确是开锁的声音,我们一面一个埋伏好,准备各楞一出现,就立刻打翻他。
门艰难地被推开,一个人探头进来,我们刚作势要打,突然都愣住了。
9.血的诅咒
来的人竟是王先贵。
他咧着大嘴,冲我们俩做走的手势,我问:“你怎么知道这儿?”随即想到,他当初被关在这里,一定是回到屋檐后记起了以前的事儿,找到了这间屋子。
在我和老泰出来之后,王先贵却进了石屋,凭我和老泰怎么劝他出来和我们一起逃走,他也不肯。
他执拗地站在写满字的石砖前,用断了手指的右手抚摸着,手电筒渐渐减弱的光线里,我看见他流出了眼泪。
“是你写的,对不对?”我问。
王先贵瞅了我一眼,眼神绝望而呆滞。老泰趁他不备,上去打晕了他,我打头,他背着王先贵,小心翼翼出来,沿着地洞走了十几米,转个弯,出现了更长的一条地道。
我们别无选择,只能一路向前。王先贵块头不小,老泰背着他“呼哧呼哧”直喘,我们大约跑了十多分钟,眼前豁然开朗,是一大片空地,我一愣神,这不是大厅吗?
角落里响起老头的笑声,是各楞:“好长时间没人陪我这么玩过了,真是有意思。”
四周的瓷灯亮了,各楞拖着铁链坐在角落里,正看着气喘吁吁的我们,笑得前仰后合。
老泰喊了声:“撤!”
我们俩掉头就跑,各楞没追我们。我们俩沿着地道兔子般逃窜,又跑回了转弯处,老泰把王先贵放在地上:“完了,要想出去得穿过大厅,他把守在那儿,没路了。”
我说:“王先贵是怎么绕过他来救我们的?说不定还有别的路。”
我话音刚落,各楞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响起:“是我故意放他进来的,让他自己走进牢里,不是很省力?”
我和老泰吓得扭头,各楞悄无声息像只蝙蝠样贴在墙壁上,邪笑着瞅着我们俩。这老家伙在地底下不知过了多少年,来去自如,和鬼差不多了。
此时此际,只有打,打得过才能走。我吼了声,照他面门就是一拳,老泰也动手了。
但无论我们怎么打,却连各楞的身都近不了。好不容易,老泰找到一个空隙虚晃一招,趁各楞不注意,朝我大喊道:“跑!”虽然明知跑不掉,我和老泰还是撒丫子就逃!
“我劝你们别费力气了。”地道尽头,乌兰的声音传来。她手执猎枪瞄准我俩,我们立刻停了步。
“你早就想害我们了!”老泰大声骂道。我定了定神,说:“你接各楞的班?各楞死了之后,你会像他一样,被铁链拴在地下,像鬼一样给你们的巫神做祭祀?”
乌兰一梗脖子:“你给我闭嘴,如果再说一个字,我就一枪崩了你。”
我和老泰,还有王先贵重新被关进石屋,这次连手电筒都被搜走了。老泰说:“老胡到底跑哪儿去了,也不管咱们了。”
“他就算发现我们失踪了,也只能在地上到处乱找罢了。不过,他到底去哪儿了呢?”
我叹了一口气,再过两天,就是农历十五,也就是月圆之夜,酷似蓝小梅的女人让我快点离开,她大概早就知道,我会被当作祭品供给巫神。
她应该是和各楞一伙的,只是为什么还要提醒我呢?
我从来都不知道,两天的时间会这么久。等各楞终于打开门的时候,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各楞倒了三碗水,让我们喝下去,我们当然拒绝喝,各楞捉着我们的脖子硬灌了下去,然后把我和老泰带到了大厅里。
自从喝下那水,我神智清醒,但行为完全不受自己控制,各楞说什么,我们都乖乖照做。他妈的,这药比遥控器都灵。
乌兰站在牛头下面,看来这两天吃睡得很好,精神不错,我真想骂她,可是嘴巴不受管,只“呀呀”发出些怪声。
各楞伸手按动身边一块凸起的青石,黑色台面“嘎嘎”从地底缓缓升出,随之一股腥臭的气味弥漫开来,令人作呕。
我明白了这就是乌兰说过的,被鲜血浸透的祭台,恐惧瞬间攫住了我。
各楞点燃牛头下面最大的一盏瓷灯。灯光亮起,牛头上低垂的眼睛睁开,昂然注视前方。我发现乌兰露出了吃惊的表情,显然她也从没见过。
“我先让祭品出来,你好好看着。”各楞说。
我不由自主发抖,只见各楞扯动空中一条细线,头上穹顶顿时裂开,一个被悬吊起来的女人缓缓下落,到祭台上方停住,我大吃一惊,居然是那个酷似蓝小梅的女人!
她也看见了我,露出惊愕的表情,显然没想到我给捉到这里来了。
各楞笑着转向王先贵:“你应该认识她的,她就是你们当初献给神的祭品,蓝小梅啊!”
王先贵茫然而恐惧地看着,不发一言。各楞突然伸手扯掉了蓝小梅身上的衣服,一瞬间,连乌兰都叫出了声。她自脖颈以下全是粉血色嫩皮,恐怖至极!
各楞叹气:“一个祭品用了四十年,真的是残忍呢!不过,现在祭品多了,我倒是可以让你痛快地死了。”
蓝小梅浑然没听他的话,只是一直望着我,目光中的心痛关切难以掩饰。忽然她转向各楞:“我求你,放了他,我愿意一直献祭下去。”
各楞“哈哈”笑了一声:“每次都求我杀了你,怎么,你不愿意死了吗?他是你的什么人?你为什么要替他受罪?”
蓝小梅痛苦地闭上眼睛:“……他是我儿子何端生,当时我离开的时候,他才三个月大。”
我大吃一惊,如果不是动不了,我一定会喊出声。
“重名的人很多。”各楞说。
“不仅是因为名字。”蓝小梅泪珠滚落,“他的右眼是重瞳子,这样的人极少极少,绝对不会错的。”
炸雷般的消息让我呆住了,我怔怔望着吊在半空中那个血红的人,她,原来是我的母亲!
难怪我第一眼看见照片上的她,就觉得那么亲切熟悉,难怪她提醒我快点逃走,原来是这样!
各楞大笑起来:“原来是母子俩!你们母子俩轮流看对方被献祭,不是更有意思吗?”
即便全身麻木,我还是愤怒地大叫出声。各楞给了我一巴掌:“别叫,献祭可以永葆青春,瞧你的娘,当了四十年祭品,多么年轻!不过你别想逃走,祭品出了屋檐就会变成瞎子,有看不见的力量把你拉回祭台上,这就是巫神的力量。”
他仿佛觉得非常有趣,说:“乌兰,开始吧。”
乌兰脸色发白,按动了一下石砖。祭台上慢慢现出几个水纹状凹槽,而这时蓝小梅痛苦地哀号了一声,薄膜般的皮肤慢慢和里面的肉撕裂开,就像有看不见的手在一点点剥掉她的皮肤,血像小河一样滴进凹槽,慢慢汇总到地板上巨大的花纹中,渗入地下。
我想闭上眼睛,可是眼睛不听使唤,只能定定看着。各楞唱起古老的歌,阴森凄厉,仿佛诅咒。
蓝小梅扭动着,哀叫着,最后昏了过去,血无声无息淌着,我宁愿立刻死去,也再不愿看一眼这样的场景。祭台下方,血渗下去的地方开始冒泡,咕噜咕噜,就像有人大口喝水。
各楞慢慢跪倒,仰头望着穹顶,在那上面,赫然出现了一轮血红的月亮!
我终于明白了王先贵为什么总是发出“咕噜咕噜”的声音,为什么他画了一个红色的圆给胡顺明,他早就看过献祭的过程!
“砰”的一声枪响,打断了这一切,牛头正中出现了一个弹孔,牛眼珠暴凸,活了一样四处扫视,像是要把开枪的人找到。“砰砰”又是两枪,牛的两只眼睛都给打穿了。
“放她下来!”居然是白音的声音。乌兰诧异:“你不是重伤吗?”白音问道:“你把胡老板弄哪儿去了?”
“他?”各楞冷笑了一声,“他已经死了。”
白音一步步走过来,朝我们说:“你们先走。”看我们没动,他察觉出异样,“你给他们吃了什么药?”
各楞咯咯笑:“巫神的妙药,本来也给你预备了一份,看来蓝小梅并没给你吃……”
他话没说完,忽然身子歪了一下,上方牛头的眼皮慢慢合上,两行血泪渗出,巨大的瓷灯晃了两晃,跟着灭了。
随着瓷灯熄灭,各楞灰白的须发“刷”地变成雪白,脸上肌肉急速干瘪,皱纹藤蔓样爬了上去。
各楞抬头看了看牛头,又看了看乌兰,乌兰瞪着他:“爷爷,你怎么了?”
各楞咧嘴笑了笑:“好孙女儿,巫神给咱们的不死神力被这小子坏掉啦,我就要死了。”
他这么说着,全身开始萎缩,顷刻间已经皮包骨。乌兰扑上去大喊:“爷爷,你挺住啊!”
各楞喘着粗气指着通往地道的出口:“巫神会醒来的,到时候,就靠你自己了。”他挣扎着举起手臂,将文身贴在嘴巴上,用力吹出最后一口气,不知名的动物文身突然凌空跳起,钻进了乌兰的手臂。
随着各楞死去,控制着我的药力突然消失,我立刻跑到祭台边放下蓝小梅。她全身血淋淋的,我不知怎么抱起她才好,只好用衣服先把她裹住,但是血很快便湿透衣服,我疯了一样呼唤她,她动也不动。
“快点找药!”我大声喊老泰,“一定有止血药,不然她不会活到现在。”
老泰立刻乱翻起来,白音用枪死死抵着乌兰的头,让她不能乱动。
我跳过去给了乌兰一个大耳光,把她的嘴角都抽出了血:“止血的药在哪儿?”
乌兰抬头看看我:“没有止血药,她之前没死,是因为仪式结束,她的血就会自动停止。现在,你们破坏了吉兽,她不会活了。”
我不再理会她,把蓝小梅背上,老泰拽着王先贵,白音押着乌兰朝出口走去,刚走两步,脚下地面剧烈晃动起来。
10.十兽同体
“地震?”老泰说。
“不是地震。”我停住,前面根本没路,本来在岔路里的那两扇石门不知何时堵在面前。兽头眼里的门环有节奏地敲打着,发出一声声脆响,而里面也似乎有什么东西,正一下一下回应着门环。
我慢慢退回了大厅,两扇门缓缓朝前移动,最终堵住了大厅的出口。
“是谁?滚出来!”老泰喊。
乌兰冷笑:“这么重的石门,人怎么能推动,你们这群笨蛋放出了巫神。”
白音抬手照着石门开了一枪,像是块敲门砖,石门居然“隆隆”地打开了。黑暗倾泻而出,瘴气般推进大厅,点满瓷灯的厅内转眼一片昏暗。
只有穹顶上的血月,放射着诡异的红光,更亮了!
“白音,给他几下子!”老泰的声音响起。
枪声接连响起,但打出去的子弹如泥牛入海,黑暗里没任何反应。我们不知如何是好,忽然,我觉得背后的蓝小梅动了一下,微弱的声音响在我耳边:“我在血里下了毒。”
“什么?”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,她却再没有回答。我把她轻轻放在地上,血月的红光里,她的眼睛安然闭着,周身的血已经凝固,不,应该是已经流尽。
乌兰低头瞅瞅:“她死了。”
悲伤潮水般淹没了我,在这四十年里,我的母亲一次次受着最残酷的折磨,而我却在远方一无所知。
“我要杀了你!”我一刀刺向乌兰!谁知,身后“砰”的一声巨响,巨大的气浪冲得我们几个东倒西歪,刀锋斜斜地在她脖子上拉出一道口子,却没能致命。
我们齐齐看去,石门后,影绰绰立起一具石棺,大得惊人,更可怕的是,它正朝我们一步一步走过来!每移动一步,地面就震得一颤。
我们不约而同往后退去,石棺穿透黑暗走到大厅正中,停住了。红色的月光下,棺板上雕刻的人像发着诡异的蓝光,那是个年轻女人的面孔,表情冷漠高深,眼睛用黑曜石装饰,无论你从哪个角度看去,她都在逼视着你。她的手上拿着一根长鞭,鞭子的一头是狰狞的蛇头,露着可怕的毒牙。
“巫神就睡在这里面,那是她的画像,她的力量只要用鲜血去滋养,就可以不朽。你们惊扰了她,一个都活不了!”乌兰捂着伤口说。
突然有个人出现在石棺顶上,冲着我们直摇手,正是胡顺明!
他的样子狼狈透了,全身的衣服碎成一片片,脸上身上全是血,他手里拿着一把砍刀,刀上“嘀嘀嗒嗒”滴着血。
我们还没明白他的意思,石棺忽然横了过来,一只蒲扇大小的手从里面伸出,朝我们抓来。每根手指都有半尺长。老泰稍一迟疑,大手便扣上了他的脖子,任凭老泰拼命挣脱,那只手仍将他死死扼住。
胡顺明大喊:“用刀砍!”
白音抬手从靴子里抽出一把长刀,“咔嚓”一声,鲜血迸出,手腕应声而断,那手失去胳膊指挥,缓缓松开,掉在地上,
我们刚松口气,石棺里“嗖”地又冒出一只手,胡顺明叫道:“她有无数只手!”
我们终于明白胡顺明为什么搞成那个样子……我们每个人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,再这样下去,我们都会死。而胡顺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四处奔逃。
那手仿佛认得乌兰是她的奴隶,并不伤她,乌兰躲在角落冷冷地看着我们。
我们的速度越来越慢,越来越慢,就当我以为我们会死在这里的时候,忽然,室内的红光暗淡下来,血红的月亮中间有了条细细的黑线,黑线越来越重,没过多久,把月亮分割成了两半,乌兰“啊”了一声:“血毒!”
与此同时,大手的速度也慢了下来,石棺里有不安的声音响起,好像里面的人很难受,正在辗转。
乌兰腾地站起来,脸上现出狂喜:“她中毒了!”
我们都很惊讶,不知她搞的什么名堂。一声轻轻的叹息声响起:“原来是你要背叛我?是各楞让你这么做的?”
那是不属于我们任何一人的声音,沧桑诡秘,发自石棺。
“我爷爷当然不想我重蹈他的覆辙,如他一般痛苦。解除你的诅咒吧,留守的人里只剩下我们这个家族,我不想像我爷爷那样,成为你的奴隶,过着不见天日的鬼一样的日子。”
棺中人笑了:“痛苦?我在十七岁时流光自己的血做成诅咒,孤单地睡了一千多年,这难道不是更大的痛苦吗?
“你的祖先,用我全家人的性命胁迫我设这个诅咒。那愚忠的将军,他却没想到,他的后世会为此不得安宁。我要的,正是如此!”
乌兰没想到会是这样,怔了怔,哼了声:“你用了有毒的血,还想再控制我吗?”
“你以为,区区毒血就能让我失去全部的力量吗?”棺中人发出尖厉的笑声,笑声一止,石棺里冒出七八只巨手,每只都比刚才那只大出一号。
乌兰不躲也不闪,对着石棺伸出了手臂,她手臂上的文身此刻亮得出奇,一群猛兽从皮肤里活了过来,一只跟着一只跳到地上,瞬间长大,似狮非狮,似虎非虎,四爪乱刨,龇牙低吼。
棺中人惊呼:“九兽!你一人怎么会有九兽?”
“怎么会是我一人?”乌兰目光中透出无限恨意,“为了制服你,我阿布四处找寻法子,终于知道,只有十兽才能让你彻底下到地狱。为了炼成十兽,我阿布不得不杀掉八个子女,将他们的怨灵锁在我的文身里,而我爷爷方才也将最后的亡灵转到了我的手臂上!”
我们听了,脊背上寒毛立炸,原来布和死去的八个儿女都是被他亲手杀掉的。
棺中人哈哈大笑:“不错,够狠毒,不过,你也还是只有九兽罢了,我可以明白告诉你,就算我中了血毒,九兽也还不是我的对手。”
乌兰回头看了看我们,目光有着无言的感伤,无声做了个口型:“逃!”然后她回过身,“谁说没有第十只,我就是!”
她陡然脱掉了外衣,环着她的腰身,捆满了炸药,她冲猛兽打了个口哨,就一起冲向了石棺……
尾声
回到家已经几个月了,我夜里还常常梦到屋檐爆炸后腾起的烟尘,像沙漠中起了龙卷。
我们回来后,把白音和王先贵分别送进骨伤医院和精神病院,又去找布和。村里人说他搬走了,时间是我们刚进沙漠的时候,他根本没想再见我们。他也一定知道,乌兰不会再回来了。
这天我收到一封信,是胡顺明寄来的。拆开来一看,竟然是乌兰写的,写给我们全体人:
我没有死,还活着,而且,已经回到了家。这中间的过程,我不想再提,因为你们知道,那有多么惨烈。
你们一定恨死了我,是的,我自己也痛恨自己,就像我痛恨阿布当年将勘探队带去当祭品,但是自己也要带着你们到屋檐一样。所喜的是,巫神已经彻底沉睡。
你们走的时候,没来得及带走蓝小梅的尸体,我替你们掩埋了她,就在湖边。说实话,我特别尊敬她。你们看到我的爷爷各楞了,长年不见天日的主祭,他的心理已经扭曲。当年勘探队被阿布带到屋檐集体迷倒关起来,爷爷为了解闷,让他们推举出一个人当祭品,不然就饿死他们。最后,男人们将蓝小梅送了出去。爷爷假装放他们走,代价是砍掉他们手指,他们也全都同意了,其实他们不知道,爷爷不会放走任何一个人,他们最终都会成为祭品。
爷爷让他们亲眼观看献祭的经过,王先贵吓疯了,他是唯一一个不肯让蓝小梅献祭的人。没料到的是,蓝小梅居然偷了钥匙,放走了他们。爷爷大怒,在四十年里,反复让她献祭,让她生不如死。
逃出屋檐的人并不知道,爷爷在他们的食物里下了招魂药,只要唱起歌谣,他们就会朝着屋檐走去,结果,全都死在了沙漠里。只有王先贵例外,他因为疯了,药物竟然没起作用。
我们虽然是害人的人,但也是受害的人,想摆脱巫神的念头不止一天两天。我们原来的计划是在你们的食物里下毒,将你们统统献祭,巫神用了毒血,血月的光芒会消失,我只要放出五只兽便能制服她。
但蓝小梅太聪明了,她窥探到我们的意图,没给你们下毒,自己吞下了所有的毒药。不管怎么说,她到底也还是帮到了我,当然,毒血太少,我不得不动用了所有的兽,加上我自己。
一切都结束了,我活着,你们也活着,这是最好的结局,请原谅我。
最后提醒你们,尽管巫神归于长眠,宝藏还是不要去触碰,因为,谁都不知道,有什么还会发生。
我刚看完信,老胡的电话就来了:“信看到了吧?我也给老泰看了,他现在就在我边上。”
我有点惊讶:“老泰不是回家了吗,什么时候又去内蒙了?”
“到了几天了。你也过来吧,我们俩研究了个事儿,没你不行。”
“什么事儿?”我立刻警觉了,“你不是惦记那些宝藏吧?”
“就说你聪明。”胡顺明笑了,“你可知道我那天晚上在屋檐发现了什么?”
“你不是在跟石棺战斗呢吗?”我疑惑。
“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进到石门后面的吗?”胡顺明的声音充满诱惑,“石门后面不仅有石棺,还有你想也想不到的东西,还有,地面上那些石屋又是做什么的,我们必须再去一趟,弄清楚它!我们等你!”
放下电话,我问自己:去,还是不去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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